meiya:人, 必须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并有勇气坚持下去


我害怕找不到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这一生

作者:meiya(80后豆瓣作家,自由撰稿人,畅销书作家)

有钱还是一样要过普通人的生活

有一回,去外地出差,是一个开发商请我们去做活动,安排住在超五星的酒店,那个酒店的大堂用八个字来形容就是:“金碧辉煌,宛若宫殿”。我一个人住一间豪华大床房,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精致的花瓶,中间插着一支新鲜的马蹄莲。卫生间的马桶圈是时刻保持体温的,还有好几个按钮,可调节冲洗的水量大小,还有烘干功能。还好我之前在《刺猬的优雅》一书看到过更奢华的马桶介绍(按钮冲洗的时候头顶还有个环绕立体声会给你播放音乐)不然我这种屌丝,估计会被那些功能吓得便秘。我站在房间中央,忍不住演绎了一把电影《茉莉花开》(剧本改编自苏童的小说《妇女生活》)中的国际章夸张又别扭的台词:“啊呀,这样好的房间,这样高级的马桶间,还有这样柔软的眠床,啊……”

这一天我兴奋得要命,不单单是体验了一把奢华,还隐约找到了人生目标:“如果我这辈子能住在这样的地方,我一定会很幸福啊,嗯,我要为这个目标奋斗,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!”

我带着找到人生方向和目标的兴奋感睡着了,第二天一早醒来,掀开被子,我发现那么大张的床我只睡了很小的一部分,只弄皱了五分之一的床单,另外五分之四的白色床单还是平整崭新的,我矫情地用手抚摸一下,然后决定在没睡过地方再躺一会(屌丝气质顿时如滔滔长江水倾泻而出)。

那天的自助早餐标价是288元,琳琅满目,什么都有,我跟自己在家吃的一样:一碗白粥、两个小肉包,几小截油条,一碟咸菜,还有一杯酸奶。

那一整天我都在考虑一个问题:就算有一天,我真的成为有钱人,我真的会比现在更幸福吗?我还是只睡那么大点的地方,吃那些简单的早餐。我的需要好像不会变多,其实我需要的真的很少,除了这些,我还要什么呢?你看,只一天的时间,我又陷入迷茫之中,从目标明确的人生到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了。

去年我认识一个女老板。首先她长得很美,35岁,容貌清丽,脸上的皮肤光滑紧致,吹弹可破,胸前四两肉一点也没下垂,腰围长年维持在24,一身华服,气质出众;其次她的家庭很美满,开了好几个公司的丈夫很爱她,对她温柔又大方,每到节日都会送她礼物,还有一个念幼儿园,长得非常萌的女儿;最后她自己还事业有成,经营一家年盈利一千多万的百人公司。在外人看来她真的很幸福,人人都会羡慕她的生活,她就是众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,可是有一天她居然在网络上跟我说这样一句话:“我经常觉得生活很绝望,真的很令人绝望。”

我朋友的朋友张先生是一个台湾大老板,他父亲创立了一个大公司,他算子承父业的富二代,身家过亿。今年50岁的他每一个月都要在台湾、中国大陆、越南、新加坡等地的工厂飞来飞去,出差的同时也顺便旅游,吃吃喝喝玩玩,看起来过得非常潇洒。某一次朋友请吃饭,席间聊天,他说觉得自己很迷茫很疲惫,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。做事业的激情已经褪去很多,再也找不回年轻时候拼命工作的激情了。然后又说起他一次旅行的经历。有一次他在阳朔旅行,遇到一个打着非洲鼓的流浪艺人,他看对方表演了很久,然后两个人聊天,他知道这个流浪汉非常自由,去过很多地方,他非常羡慕对方,特别想放下工作和他一起流浪,他觉得这才是他想过的人生。他第二次到阳朔,又去那条街上找那个流浪艺人,再也没有遇见,心里怅然若失。

只有一种英雄主义,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

最近我很认真地看了一本书——坎宁安的《时时刻刻》,讲了三个女人的故事:弗吉尼亚•伍尔夫,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伦敦的天才作家;布朗太太,二战后住在加州的家庭主妇;克拉丽莎,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纽约的出版编辑。小说的结构无疑很创新,用“达洛维夫人”这一关联性将三个不同年代,不同家庭的女人放在同一时间维度里,用平行叙述的方式,一章讲诉一个女人,错落有致,充满韵律美。但是在我看来形式并不是最重要,书的内容才是,很多人说讲了女性主义、女性价值、女同性恋之类的,我觉得它的主题并不局限在女性这一群体上,而是更为宏大,讲人生,讲生活的本质,以及在认清生活本质之后你如何去热爱它。

伍尔夫给丈夫留下一封遗书:“我确信自己又要精神失常了:我感到我们无法再一次经受这样可怕的时刻……”离开家后,她在厚重的大衣口袋里装满了石头,走向了河心。她的尸体随着水流而下,最终被一座桥的桥桩挡住,她背对着河,脸贴着石头,然后一对母子从桥上经过。

劳拉•布朗刚刚给丈夫买好了生日礼物,并和三岁的儿子一起烤了生日蛋糕,她的腹内还孕育着另一条小生命。趁着丈夫还没有回来之前,她将儿子托给邻居照顾,一个人驾车出去,带着忐忑不安在旅馆租了一间单人房, 然后躺在床上阅读《达洛维夫人》,想着原来死亡是如此容易,就像在旅馆订上一间单人房。

克拉丽莎为罹患了艾滋病的前男友——诗人托马斯举办了一场晚会,庆祝他拿到一项重要的诗歌大奖,当晚却目睹了托马斯跳楼自杀,然后看着他的尸体不知如何处置。

从表面上看来他们自杀的原因是:伍尔夫得了抑郁症,之前她崩溃过几次,这一次觉得无法再承受;劳拉•布朗受困于家庭主妇的角色,家庭生活让她感到窒息;托马斯得了绝症,无法尽展自己的才华。实际真正让他们自杀的原因是:受困于生活,对生感到厌倦。

我关注的友邻里面有几位专栏作家,其中有一位我时常会在《上海一周》上看到他写得妙趣横生的小文。有一天他发了一条广播:“如今我过上了天天想死的生活”有豆友劝他好好休息一下,他补充了一句:“ 完全是一种对人生的,深深地,深深地倦意……”我特别能理解这种情绪,我自认为算得上积极乐观的人,但是还是会时不时生出那种对生活无边厌弃的情绪来,说白了就是活腻了,实在过厌的感觉。我想其他人也一样吧,有从来就没有对生活厌倦的人吗?我认为当一个人活腻的时候就需要小死一次,这段时期很痛苦,如果熬过去了就继续活下去,如果熬不过去就会自杀。两千年前的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说:“人生不断学习生存,人生也不断学习死亡。”你需要一次次看透生活的本质,一次次学习死亡,才能好好生存下去。

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,我一直以为当有一天我变得不普通了,比如拥有大把的财富,拥有令人艳羡的名望,我就不再需要面对普通的生活,就像《时时刻刻》里克拉丽莎在街上遇到电影大明星,渴望自己可以跟明星一样不平凡,过耀眼的生活。到那时,我将不再受困于生活的琐碎、无聊、恶心、龌龊、疲惫、压力、厌倦、忧伤、痛苦、虚无……我的生活一定充满光鲜、快乐、愉悦、舒服、安宁、幸福……

可是我现在已然明白,无论我怎么努力,即便我名利双收,依然不能脱离普通的生活,只要我生而为人,我就受困于生活,甚至受困于幸福的生活,比如我认识的那位美女老板。事实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受困于生活,受苦于这有限的时间和很快不再青春的肉身,受困于大大小小一切形式的责任,受困于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,受困于生活中那些琐碎、无聊、恶心、龌龊……

与其说我害怕成为普通人,还不如说我害怕生活,害怕找不到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度过人生,害怕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

当我必须面对物质生活上那些恼人的小事时,当我需要承担工作责任又想逃避时,当我不得不面对不喜欢的人又要假装热情时,我总是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:“这就是生活,你不要害怕生活!”

《时时刻刻》中引用了莎翁的诗歌:“不要再怕炎炎骄阳,也不要畏惧寒冬的肆虐。”我理解为不要畏惧生活中的一切,无论好的还是不好的统统都接受。如果我们不畏惧生活,我们将不畏惧一切,包括死亡,因为死亡也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
伍尔夫说:“亲爱的雷纳德,要直面人生,永远直面人生,了解它的真谛,永远的了解,爱它的本质,然后,放弃它。”

梭罗说:“生命并没有价值,除非你选择并赋予它价值。没有哪一个地方有幸福,除非你为自己带来幸福。”我以前觉得追求幸福、快乐才是人生的第一要义,后来才渐渐懂得幸福、快乐并不是人生最最重要的东西,意义才是。寻求和建立意义,为意义而活,它可以帮助你去走完人生,度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,尤其是在现在这样一个信息更新快速,充满选择和诱惑的时代。

罗曼•罗兰说:“只有一种英雄主义,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。”但是这世间最难做到的就是“热爱生活”这四个字。